像住進了無菌室。好比首都的高級地段,就是一間大大的無菌室,裡面的空氣分子特別驕傲,驕傲於自己斗室中的安居,「我們的房價很高,你們住不起。」說到底,我們都困居在千層派似的結構之中,而島國不上不下。不上不下的人就要再往下踩個兩腳,才覺得爽,覺得人生從此好值得。

 

  八嘎囧,或說整個三重,成為了自以為身處中心的人夢中的邊緣,承擔了某些幼稚者的心理輔導任務。看見沒有,那兩位呼嘯而過的、刺半甲的少年,身上插滿了諸多歧視者之箭,就像壇前以利刃自傷,證明神蹟的父兄。他們展現的是一種本土的陽剛氣概,放到了美國就是鄉村音樂,放到了北歐就是維京海族,只有他們被賤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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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深深為他們感到不平。收著名牌、紮著襯衫的傢伙開著平價小車遠去了,他去約會,掂掂預算,選了間位在臺北市中心的,服務生嘲笑著臺灣國語的,用叉子吃麵的餐廳。他坐著等待他的女人,把玩著素昧平生的胡椒瓶。我的精魂飛過了淡水河,到了餐廳的前面,敲了敲玻璃門,提醒著這位小哥:看看,看看,這些歡呼著的少年,他們比你更自由。

 

  亮粼粼的背。亮粼粼的,流著水的背。肌肉抖動的背。我與我的精魂從堤防上站了起來。眼前的淡水河伸展著牠青灰色的,溼淋淋的肌肉。我想起了我高中的同班同學。三重來的同學,天生帶著野的氣味。他們一個比一個驃悍。閉上眼睛的我,看見他們拿著球棒,一格又一格打破違停在家門口的車窗。玻璃濺到了他們的背上,像汗水一樣亮晶晶的。然後是血。細小的玻璃碎片扎入了他們厚實的背。他們互相鬥毆著。

 

  我哭叫著,而勃起了。

 

  櫻桃小丸子裡的那對小帥哥正在討論勃起。他們邀請我一起加入討論,我暢談我的經驗。尖叫妹與排球姐也不甘示弱,分享著她們對於生理期的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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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小男生與小女生分享著正確的知識。那是在市中心近乎不可能的事。我在市中心的某一座明星國中代過課。學生比我還要成熟,各種外省臉廓在小小的初青春期的臉上旺盛。在三重,我們創造了自由飛翔的空間,解惑著他們有權擁有的知識。我生命中最大的成就。

 

  我忽然注意到了:小帥哥之中,比較黑的那一個,手上包紮了傷。

 

  「你怎麼了?」

  「喔,」他忽然有點驚慌失措。「我不小心打破玻璃了。」

 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。他再也沒有出現了。

  「他喔,」又之後,其餘的同學七嘴八舌告訴我,「因為主任打他,他太不爽就還手了。以後都不會來了。」

  「他自壞了。」他們說。

 

  後來我才曉得,自壞這個詞彙,就是自我放棄、自己變壞的意思。

  小胖、尖叫妹、排球姐,以及剩下來的那一個比較白的小帥哥,用這個詞指稱他們的朋友的未來。也許他們是最敏感的?也許他們已經預見了他們的朋友的人生?我不曉得,也許他們早就見多了的──就在他們這個年紀,人生將分成兩種,自愛,與「自壞」。

 

  我微微失望了。終究是我浪漫了三重,以為這裡有體制外的全然自由。然而國三到了,他們不待命令,自己歸隊了,臣服於更大的命運之中,拋下了「自壞」的友朋。我曾以為三重不是這樣的。薑母鴨的薄霧多了一層悲傷。

 

  上課上到一半,同學們低聲通風報信:他姊來了。他姊來了。

  「誰的姊姊?」我問。

  「就○○○的啊。來退費的。」

  ○○○,就是比較黑的小帥哥。

 

  一樣的妝容。一樣的微汗。辣妹在櫃臺,小心翼翼收起了一個牛皮信封。她沒有像那天一樣大吼大叫,又踢又踹,而是低低靜靜,不斷對主任鞠躬道歉。

  她看見了我,微微停了停。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認出我。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記得我。

  她拎著提包走遠了,往那個光亮的三角廣場走去,走入了豔麗的陽光,無助的人民的奮鬥之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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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佑軒

臺中人。一九八七年夏天生,數日後國家解嚴。
臺灣大學畢業,空軍少尉役畢。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小說大獎、臺北文學獎小說首獎、梁實秋文學獎散文評審獎、臺大文學獎小說首獎、大墩文學獎小說首獎等。作品曾入選年度小說選(二、二一三年,九歌)、《七年級小說金典》等集。
入大學後,孺慕師友,投身社會議題。走上人生的十字路,試圖洗去寂寞的童年與奮起的青年之間,勢利、庸俗、自卑、猥瑣的少年人生。
睜真眼看臺灣好痛,卻是我這一代青年必經之火路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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