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24, 2016我沒辦法討厭的九份〉(下) 朱宥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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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九份芋圓。(圖/《聯合文學》雜誌提供)

 

前情提要:http://bit.ly/1Rmcz34

 

但這是第一種可能:如果在某些情況,比如暴雨、比如颱風前夕,在這樣視線不良的夜裡,這短短的押送過程就會充滿漏洞。

你會有機會溜出隊伍,藏身在二十公尺之外的公廁當中。

等到一切平靜,再到更後方的黃金博物館預定地,那裡有一個公車站牌,你還來得及搭上開往小鎮的末班車。

而如果你不是要往鎮上走,出於某種14歲特有的陰鬱,覺得沒有光的山背更吸引你的話,你可以在每天晚自習的倒數第二堂下課,自願擔任值日生。

全校的值日生都可以獲得一次走正門的機會,把班上今天累積的垃圾拖出去。

然後,就在每個人卸下重負,認命地走回警衛室的監視範圍時,你也許就會有機會閃身躲在警衛室正下方的壘石牆牆角。

一樣,在鐘聲落定、人聲收束之後,你就可以往海的方向潛行。

這就會通往我們今天騎來的這段路。

我這樣告訴書書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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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份欽賢國中操場。(圖/《聯合文學》雜誌提供)

 

我每次都會想到袁哲生〈送行〉的結尾,收假的國中生,在滿山漆暗中,對著唯一有光的警衛室,那一聲迴盪在空山裡的「誰啊」。

那個國中生一定是仰著臉吧,那麼高的壘石牆。

高中之後我成為一名文青,整天和朋友讀著自己讀不太懂,卻也不太敢承認的書。

讀到這一篇的時候,大家都不好意思地搔搔頭。

所以這個結局是什麼意思啊。

很悲傷啊,我不知道該怎麼跟朋友們形容我腦袋裡的畫面,真的很悲傷。

他竟然沒有轉身就走,是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吧。

那是每一個台灣的大人都會說「你有一天會感謝他們的嚴格」,這樣的學校。

但直到今日為止,我一直很清楚地知道,如果真的讓我擁有神的權柄,我會毫不猶豫地把這座學校夷為平地,用那種可以讓所有鐵窗和石牆都融化的高熱毀了它。

只留下校門口那株巨大的榕樹。

畢業後,我還回來過好幾次,跟不同的朋友。

當作笑話一樣指著那排灰撲撲的鐵窗說:你看,我以前就關在那裡,編號20114。

偶遇收假或放假的學生隊伍,也不忘再嘲笑一次:你看,當年我就穿這種衣服。

只有一次,我和同樣是那個學校畢業的初戀女友錯過了公車,曾經從最熱鬧的老街走到學校,進去跟幾個老師打招呼。

那一路上完全不需要解釋什麼,也不知道可以解釋什麼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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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份的霧景。(圖/《聯合文學》雜誌提供)

 

天亮了,我們在民宿漂亮的海景房間裡醒來,就像藏了一夜、終於能夠打開的禮物。

我似乎不太記得,國中時的自己曾經看過這樣的晴天和這樣的海。

那時我們最常做的事情,是在天氣不好、水氣重的時候,打開面海的窗戶。

五分鐘後,霧氣就會瀰漫整間教室,遮斷後排的視線,讓老師在抓狂的咒罵聲中浪費十分鐘的上課時間。

或者在氣溫10度的晚上,去學務處旁邊的溫度計上灑水,讓數字降到9度,抵達「提早就寢」標準。

地理老師說過,九份三面環山、北面是海,所以北風帶來的水氣不散,終年多霧。

但到我畢業的時候,九份已經很少起霧了。據說是南面打穿了一條公路,讓此地的水氣不再蓄積。

後來的學弟妹,大概沒什麼機會開窗惡搞老師了吧。

他們得想出新的把戲來才行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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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份街景。(圖/《聯合文學》雜誌提供)

 

我帶書書回到老街,從那個窄小得難以置信的入口鑽進去。

我對九份的了解不多,但知道來九份就是要鑽。

日本時代就發展起來的聚落,像是一把豆子撒在山面那樣錯落著。

看到能踏腳的地方都是路,就算偶而要穿越居民的庭院或屋宇。

在這裡,連老房子的屋頂都淋著瀝青,都高高低低得像是可以踩上去。

觀光客越來越多了,操著香港口音、日本口音、中國不知道哪個省的口音。

那是電影場景、那是動畫場景。

那些新開的店,我通通不知道。

但當年難得有機會出來放風,去買粿、買芋圓的小店,卻年復一年都沒有停業。

健行時會繞過的廟宇底下,有如藏在涵洞裡的店。

當時多想買一份冰的,追到隊伍的前面去給暗戀的女生。

這些都還在,那就好了。

我和書書在巷道裡鑽著鑽著,甚至鑽進國中時不敢進去的、那個老闆自稱看得見鬼的店家裡。

但這些都還在。

這是我無法討厭的小鎮,即使我們的初遇真的是糟糕極了。

 

 

 

 【作家小檔案-朱宥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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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宥勳

一九八八年生,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。耕莘青年寫作會成員,曾獲林榮三文學獎、國藝會創作補助、全國學生文學獎與台積電青年文學獎。在寫小說、讀小說、學一點理論的同時,也是棒球和電競的觀眾。他以短篇小說集《誤遞》初試啼聲,在新世代中闢出一條獨特風格,令人驚豔。其後的《堊觀》更展現出恢宏企圖,流暢可比保羅.奧斯特。而他以動人經典小說為主題抒發的散文集《學校不敢教的小說》,觸發了許多渴求理解的青春心靈,成為年輕學子最喜愛的文學入門書。他曾與黃崇凱共同主編《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》。二○一三年起,與一群朋友創辦電子書評雜誌《祕密讀者》,評論犀利,卻道盡了對台灣文壇的熱愛與深遠期許。而他的長程目標,是在一家以文學為主題的甜點店裡面舉辦各種文學活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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